汪国真:你仓促的到了中年
汪国真:
像被河水冲刷的船,你仓促地到了中年,体态、面容、眼神、心境都被盖上了中年的印戳。回头望去,乌飞蝉噤、红枯绿瘦,青春已溜得不见踪影;向前看去,鹤发鸡皮、枯萎蹒跚正在逼近。
中年和正午有些相似:凝重、深邃、空旷,是生命曲线上的一个极点。站在这儿,来路一览无余,去路上能搅出的动静也大致不出其右了。人生像魔术师抖开了他的包袱,不会再有太多的神秘可言了。
人们赋予这个年龄的关键词是“成熟”,可生活仍会硌疼你:家人生病你担心,孩子不听话你生气,工作出错你沮丧,没钱了你发愁......只是你学会了警惕这些灰色霉菌,不再给它们发酵生长的机会了。
在你这个年龄,左手要拽着孩子,右手要搀着父母,你成了他们两边的家长,女儿刚踏进青春期,像一只迷乱的羔羊,背上还驮着10斤重的书包。她还那么脆弱,说话稍不对劲就会戳伤她。父母呢,个头缩得那么矮,走路一摇三晃的,你还忍心对他们发牢骚吗?爱人跟你一样,也在中年的河流上忙着捕捞。
所以,你得有自我疏通和修补的能力。你得维护你一贯的形象:大大咧咧,乐乐呵呵。这些年来,你受到岁月和生活的双重镂刻,内心也在不停地改变。沧海桑田,有的地方已经变硬了,有的地方却柔软了。从前你是树叶,环境是风,它一吹你就动。你跟着别人赶东赶西去上补习班,今天英语,明天文秘,后天管理,像猴子掰包谷。宴会上硬着头皮喝酒,却让胃痉挛不止。你在外边温文尔雅,在家里龇牙咧嘴,长着一身倒刺。你只想让社会接纳你,却不清楚自己要什么。
那时,你生活的姿势是引颈远眺。上学的时候盼毕业;女儿小的时候巴不得她长大;工作的时候想退休;在乡野时憧憬都市,追到了都市又怀念乡野。总之真正的生活在山的那一边,而下巴颏儿下的生活不过是一段歌剧的序曲,一座港口的栈桥。现在你却后悔自己错过了好些生活。因为生命里的每一片草地、每一条溪流、每一块山丘都是只此一次的相遇。在日历被撕了一大半后你才学会了调整焦距,对准眼前。
于是,你能听进父母的唠叨了,愿意陪他们散步了,也知道了拉他们去吃这吃那。发了奖金不再直奔化妆品柜台,而是会给爱人买一双柔软的鞋子。你会带女儿奔到海边看一回大海,冲到上海去看一场F1比赛,在她最想圆某个梦而你又有能力的时候帮她圆了,因为梦也会凋谢。你学着把菜炒香,把汤熬得很鲜,你通过这些小事去传递爱。
你知道,也许过不了多久,今天还围着餐桌的父母将无踪可觅。女儿很快也会张开翅膀去寻找自己的天空。她将不会再每天一回家就拽着你的衣襟给你“播报”班上的新闻,也不会再往沙发上一躺,就把臭脚丫往你怀里塞了。幸福在流逝。
相应的,有的东西却在不经意间被抽离了。不再想通过变换外形修改自己了,自己接纳了自己不就等于让世界接纳了自己吗?
现在,你会把一件衣服穿好几年,把一部手机用到无法再用,你想在这套旧房子里一直住到老。越来越多的同事已经开着自己的车上下班了,你却干脆连班车也不坐,改成了跑步上下班。由此你获得了一种自由和力量,你依赖的东西原来很少,生存其实并不困难。生活就是这样,当你退到了潮流的边缘,潮流反而成了不相干的背景。
你也能和自己的工作和平相处了,不像以前那样蚂蚱似的在各个行当里乱跳了。因为你明白了无论什么工作,都像一块布,各有其细致明艳的正面,也有粗糙暗淡的背面。到了中年,生命已经流过了青春湍急的峡谷,来到了相对开阔之地,变得从容清澈起来。花儿谢了不必欷,还有果实呢。